30、重宝赎文王

西伯姬昌被囚于羑里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封冻了整个周原。昔日充满生机的土地,此刻被一种无声的恐慌笼罩。田埂上不再有农夫相互揖让的闲情,市井中商贩的叫卖也显得有气无力,连吹过原野的风,都带着呜咽之声。君主身陷囹圄,对于这个正在崛起的方国而言,不啻于天塌地陷。群龙无首的阴云下,潜藏着的是周边强敌(尤其是崇侯虎)可能随时扑来的灭顶之灾。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文王多年“礼下贤者”所凝聚的核心力量,显现出了中流砥柱的作用。闳夭、散宜生、太颠、南宫括等一众贤士,并未如寻常乌合之众般惊慌四散。他们迅速而秘密地聚集在丰邑一间不起眼的密室内,烛光摇曳,映照着每一张凝重如铁的面庞。

太颠性情刚猛,首先按剑而起,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主公蒙此奇冤,身陷图圄,我等岂能坐视?当速速集结三军,联络友邦,兵发朝歌,即便不能踏平商邑,也要逼那昏君放人!”

他的提议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立刻点燃了在场几位年轻将领眼中的火焰。然而,闳夭却缓缓摇头,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冰水浇在灼热的铁块上:“太颠兄忠勇可嘉,然此计恐将主公与周族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帝纣虽暴,然殷商六百载基业,甲士如云,国力尚强。我周羽翼未丰,若仓促兴兵,非但救不得主公,反会授人以柄,坐实了‘将不利于帝’的罪名。届时,纣王必杀主公于羑里,再发大兵西进,我周族……恐有覆巢之危。”

密室中一片死寂,只闻得见粗重的呼吸声。闳夭的分析,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散宜生抚须沉吟,目光扫过众人,“纣王刚愎,暴虐成性,常规的申诉、辩白,只怕如同投石入海,徒劳无功。”

一直沉默的南宫括忽然开口,语出惊人:“既然正道不通,何不投其所好?我观纣王,非有雄才大略之主,其性贪鄙,尤好珍玩、美色、骏马。其欲望,或可成为我等的突破口。”

此言一出,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夜空。闳夭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击节:“南宫大夫所言极是!与其以力相争,不若以利诱之。纣王之心,非仁义可动,然宝物或可移之!此乃险棋,亦是唯一生机!”

一个极其大胆且隐秘的营救计划,就在这烛光摇曳的密室里,迅速成型。核心便是:倾尽周族之力,搜罗天下奇珍,以重宝贿赂纣王,换取文王自由。计划虽定,执行却难如登天。所需之物,皆非寻常,如何获取?又如何确保能送到纣王面前?

任务被迅速且秘密地分配。散宜生,以其沉稳细致,负责寻找绝世美女。他深知,再珍贵的死物,也比不上活色生香的诱惑更能打动一个荒淫的君主。他挑选了少量精明强干的随从,携带重金,扮作商旅,悄然东行,目的地是素有盛产佳丽之称的 有莘国 。此行风险极大,不仅要避开商朝关隘的盘查,更要说服有莘国君主献出至宝,散宜生凭借其非凡的口才与许诺的厚利,历经艰辛,终于求得一位姿容绝世、精通音律舞蹈的女子。

与此同时,南宫括则肩负起寻找异兽骏马的使命。他西向进入 骊戎 之地,那里出产一种毛色斑斓如虎纹的骏马,被视为祥瑞,极难捕获和驯服。南宫括与骊戎的部落首领反复周旋,晓以利害(或许是暗示与周结盟对抗共同威胁),并辅以重金,最终成功获取了九匹神骏异常的 骊戎文马

而最为关键的 有熊国 的三十六匹驾车良马(即 九驷),则由闳夭亲自负责。有熊乃古国,其马以体型高大、耐力速度俱佳而闻名诸侯。闳夭深知此物对于好大喜功的纣王意味着什么——是彰显其王者威仪的绝佳仪仗。他动用了一切可能的人脉与资源,甚至不惜许下未来政治上的承诺,才艰难地凑齐了这三十六匹宝马。

除此之外,太颠等人则负责搜集其他辅助的珍奇:来自东南的巨大宝龟,其甲可用于占卜,象征天命;来自北地的洁白无瑕的狐裘,轻暖珍贵;还有从中原各地搜罗的璀璨明珠、殷红美玉、象牙犀角……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凝聚着周族多年的积累和诸位贤士的心血。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每一份礼物的获取,都伴随着无法言说的艰辛与巨大的风险。他们动用了所有的财富和人脉,不惜一切代价,因为他们知道,羑里那阴暗的囚室里,主公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周族的命运悬于一线。

宝物备齐,如何进献,成了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难关。直接呈送,极可能被底层官吏截留,根本无法上达天听。即便送到朝中,若无得力之人引荐,也可能被纣王身边的其他宠臣诋毁,功亏一篑。这时,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朝歌城内一个关键人物——费仲

此人是纣王身边最得宠的佞臣,贪财好利,巧言令色,把持着接近纣王的通道。贿赂此人,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极大。但闳夭等人已无退路。他们再次派出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部分珍宝,秘密潜入朝歌,通过重重关系接触到了费仲。使者以“西伯深感帝恩,特献薄礼以表忠心,望费大夫代为转达,洗刷冤屈”为名,献上厚礼,并暗示事成之后,周邦更有重谢。

费仲把玩着手中温润的美玉,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算计的光芒。他权衡利弊:西伯姬昌在诸侯中声望颇高,若真能救他,不仅可得眼前重利,还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况且,这些宝物确实能讨得纣王欢心,于自己稳固地位大有裨益。于是,他脸上堆起惯有的谄媚笑容,应承了下来。

朝歌城内,鹿台之上,纣王正被一阵莫名的烦躁困扰。连日的宴饮和杀戮,似乎也难再刺激他麻木的神经。就在这时,费仲小心翼翼地趋前,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喜悦:“臣为陛下觅得一些稀世奇珍,乃西伯姬昌感念陛下天恩,特命人搜寻进献,或可博陛下一笑。”

当有莘氏的美女轻移莲步,眼波流转;当骊戎的文马昂首嘶鸣,毛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当有熊的九驷排列整齐,气势恢宏;当其他珍宝一一陈列在眼前时,纣王那双因纵欲而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孩童般贪婪的光芒。他走下宝座,抚摸着光滑如缎的马背,端详着美女倾城的容颜,把玩着冰凉的玉器,喜不自胜。那所谓的“将不利于帝”的猜忌,那帝王尊严的受损,在这实实在在的、极致奢华的物欲满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竟忘形地大笑道:“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光是这里面的一件就足以让我释放西伯了,何况有这么多呢!)

在他那被物欲彻底扭曲的价值观里,一个能给他带来如此多快乐和“祥瑞”的人,怎么可能是叛逆之臣?这分明是最大的忠臣!是能为他带来“天命”所归征兆的福星!

纣王当即下令,赦免西伯,并出于一种近乎荒唐的“慷慨”,赐给他代表王权的弓箭斧钺,赋予他专征伐西方的权力。为了显示自己的“英明”和“坦诚”,他甚至特意告诉前来谢恩的文王:“告诉你坏话的,就是崇侯虎。” 这一方面是示好,将自己塑造成被小人蒙蔽的明君,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将臣子视为可随意摆弄棋子的帝王心术?

沉重的石门再次开启,当文王姬昌步履略显虚浮却依旧沉稳地走出羑里,重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看到远处风尘仆仆、眼含热泪的闳夭、散宜生等人时,千般情绪涌上心头。他没有多言,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的臣子们,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暗监狱,目光深沉如海。这场因谗言而起的囚禁,最终以重宝画上句号,如同一场荒诞的戏剧,却深刻地揭示了殷商统治核心的腐朽与脆弱。

他没有立刻返回周原,而是做出了一个更为高明的政治举动。他主动向纣王献出洛水以西的大片土地,以此换取纣王废除残酷的炮烙之刑。纣王正在兴头上,爽快地答应了。这一献一请之间,文王不仅洗刷了“将不利于帝”的嫌疑,反而赢得了“为民请命”的仁德美名,将一次个人的灾难和巨大的财物损失,转化成了一笔无可估量的政治资本。

重宝赎文王,赎回的不仅是一位君主的生命,更是一个王朝的未来。它用黄金和美玉,铺就了通往牧野之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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