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虞芮之讼与文王受命
文王自羑里归周,已非昔日之西伯。他手中握着纣王亲赐的斧钺,拥有征伐西方的权柄;他献地请废炮烙,赢得了仁德爱民的声誉。周族的势力,在沉默中愈发壮大,如同一棵根系深植大地的巨木,虽不言不语,其荫蔽已令四方瞩目。然而,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周,究竟仍是商朝的一个西方诸侯,还是已然成为一个新的天命所归的政治中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并非由周人自己宣告,而是由两位不速之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揭示于天下。
在商王畿的边缘,有两个毗邻的小诸侯国——虞和芮。它们的国土相接,为了一片田地的归属,争执了多年。这片田地或许肥沃,或许关乎水源,两国的君主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从最初的官吏交涉,到后来的兵戎相见,仇恨的种子早已深种。诉讼的文书曾呈送到商王的朝廷,但在那个是非颠倒、妲己干政的年代,谁又会真正在意两个边陲小国的土地纠纷呢?他们的冤屈,如同投入泥沼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绝望与疲惫笼罩着虞君和芮君。在一次激烈的冲突之后,两国俱伤,他们都意识到,这场无休止的争斗若再持续下去,只会耗尽国力,最终被戎狄或其他诸侯吞并。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其中一位君主(或许是那位更明智些的)提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名字:“听闻西伯姬昌,乃是仁人,以善养老、明断是非著称。天下皆言其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们何不前往周地,请西伯为我们裁决此讼?”
这个提议,起初遭到了另一位的质疑:“西伯乃商之西伯,我等为商之诸侯,越境求讼,合乎礼法吗?”但现实的困境压倒了一切顾虑。他们已无路可走。最终,两位君主达成共识,决定暂时放下兵戈,带着随从和证明田产归属的图册简牍,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踏上了西行之路。
他们进入了周国的疆界。
起初,他们并未察觉异常,只是觉得道路格外平整,田野格外齐整。但随着不断深入,一种奇异的氛围开始包围他们。时值春日,农夫们正在田间劳作。虞芮之君看到,相邻田地的农夫,非但没有因为田界争执,反而在相互揖让,将田埂向自己这边挪动,口中还谦逊地说着:“此田当归尔种,尔家劳力多。” 对方则连连推辞:“不可不可,此田近尔家水井,当归尔所有。”
两位君主面面相觑,心中疑窦丛生。是巧合吗?他们继续前行。
来到一条溪流边,道路狭窄。他们的一行车马,与另一队满载货物的商旅迎面相遇。按照常理,必有一方需要后退避让,难免一番口角。然而,那商旅的领头人见到他们仪仗,立刻招呼手下,毫不犹豫地将车队退到宽阔处,恭敬地让他们先行。虞芮之君过意不去,命人前去道谢并询问,那商人笑道:“行路之人,理当谦让。此乃周地习俗,不足为谢。”
越往周国的腹地走,这样的景象越是普遍。在城邑门口,他们看到年轻人恭敬地搀扶白发老人上车;在街市之中,人们交易公平,童叟无欺;甚至当他们偶然经过官署,只见士人遇见大夫,肃立道旁行礼,而大夫则必拱手还礼,态度谦和。
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力量,开始冲击着虞芮之君固有的认知。他们来自一个以力相争、以诈相欺的环境,早已习惯了猜忌与争夺。而眼前这个国度,所弥漫的谦让、和睦与诚信,让他们感到既陌生又震撼。他们带来的那些证明田产的图册,此刻握在手中,竟觉得有些烫手。
尚未到达周都丰邑,两位君主不约而同地命令车队停下。他们走下车驾,寻了一处安静的林边空地。
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虞君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羞愧:“芮君,你看到了吗?”芮君面色赧然,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看到了……周人之间,所争的,是如何将利益让与对方;而我们之间,所争的,是如何将对方的土地夺过来。”虞君苦笑着指向四周:“你看这田野、这道路、这市井。周人所践行的,正是我等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让’与‘和’。我们所执着争夺的,正是周人所深深鄙夷的‘争’与‘夺’啊!”
芮君接口道,语气中带着绝望的自嘲:“是啊。我等自诩为文明之邦的君主,所作所为,却尽是让周人所不齿的小人行径。我们这样的小人,还有什么脸面,去踏上君子的国度,去玷污西伯那样仁人的厅堂,请他为我们裁决这等卑劣的讼事呢?”
这番话,如同惊雷,震醒了彼此。他们争执多年的所谓“是非”,在周地这片道德的明镜之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又可悲。他们所追求的“公道”,在周人普遍的“谦让”面前,根本无立足之地。
两位君主相对无言,唯有深深的惭愧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他们甚至没有勇气再去面见西伯——那位他们素未谋面,却已用其治下的风气,给了他们最深刻教诲的仁君。
“回去吧。”虞君最终说道,声音疲惫而释然。“回去。”芮君应和。
他们没有继续西行,而是调转车头,沿着来路返回。这一次,行程变得异常沉默。回到两国交界那片争议已久的田地旁,他们再次停下。
虞君指着那片田地,对芮君说:“此田,当归芮国。”芮君却坚决地摇头:“不,虞君,此田理当属虞。”
他们不再是争执,而是在相互推让。最终,这片曾经洒满两国士卒鲜血、凝聚了无数仇恨的土地,竟被双方共同决定,划为“闲田”,不再归属于任何一国,任其荒芜,或由两国边民共同使用,以此作为他们此次西行所受震撼与教诲的永久纪念。这块田地,后来便被人们称为“闲原”。
虞芮之君让田而归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诸侯各国。这并非一场战争的胜利,却比任何一场胜仗都更具震撼力。它向天下宣告了一个事实:西伯姬昌的道德感召力,已经超越了武力与权谋,他无需动用刀兵,甚至无需亲自出面,仅凭其治下所展现的文明风貌,就足以化解积年的仇怨,令争讼者自惭形秽。
诸侯们被深深触动了。他们议论纷纷,最终得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西伯盖受命之君也!”
“受命”,即承受天命。在商人的观念里,只有商王才是“天命”的唯一拥有者。而此刻,诸侯们将这个词赋予了西伯姬昌。这意味着,在人们的心中,天的眷顾、道德的指针,已经从朝歌那个暴虐的纣王身上,转移到了西方这位仁德的西伯身上。他获得了裁决天下是非的道德权威,成为了事实上的“天下共主”。
太史公在《周本纪》中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转折点的意义,他写道:“诗人道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 后世的诗人与史家都认为,正是在裁决(或者说“无形中裁决”)虞芮之讼的这一年,文王在实质上已经承受天命,称王建制。虽然他表面上可能仍沿用“西伯”的称号,但在诸侯和民心所向中,他已是真正的王。
虞芮之讼,如同一场天意安排的道德测试。文王和他的周国,以无可挑剔的满分通过。这场讼事没有判决书,却成为了周族取代殷商的最有力的合法性宣言。它标志着周族的崛起,不再是单纯武力的扩张,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以德服人的文明力量的胜利。从此,天下归心于周,已是大势所趋,再也无法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