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厉王专利与民怨沸腾

周室的衰微,如同一条日渐干涸的河流,经过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几代的消磨,河床已然大面积裸露,只剩下几缕细流在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当王位传到夷王之子胡的手中,即周厉王时,这条河流终于迎来了它的断流时刻。厉王其人,在史家的笔下,被牢牢钉在了“暴君”的耻辱柱上,而他的一切恶行,都始于两个字——“专利”

厉王即位三十年,周王室的财政状况恐怕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连年的征伐(如夷王曾烹齐哀公)、日益奢靡的宫廷用度、以及维持庞大官僚体系和宗庙祭祀的开销,使得国库日渐空虚。厉王并非昏聩无能到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相反,他急切地想要扭转颓势,重振王室声威。然而,他选择了一条最危险、最背离周朝立国根本的道路。

就在此时,一个名叫荣夷公的臣子走进了厉王的视野。此人精于算计,善于聚敛,他揣摩上意,向厉王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性的方案:将山林川泽之利,收归王室专有,禁止平民进入这些原本公共的区域进行渔猎、采集、砍伐。这便是“专利”的核心。

这个政策,在当时看来,不啻为一场经济领域的惊天变革。它粗暴地斩断了无数平民和中小贵族的一条重要生计来源。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一位名叫芮良夫的大夫,怀着极大的忧虑和忠诚,毅然站出来劝谏厉王。

芮良夫的谏言,层层递进,直指“专利”政策的致命危害。他首先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告:“王室恐怕将要衰落了吧!”然后,他将矛头直指荣夷公:“夫荣夷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

接着,他阐述了关于“利”的根本哲学:“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 利,是天地间万物自然生长出来的,是天地所承载的公共资源。如果有人想要垄断它,害处就太大了。他指出了“专利”的悖论:“天地万物是供大家取用的,怎么可以垄断呢?“

他更进一步揭示了垄断者的下场:“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 触怒的人太多了,却不懂得防备大难临头。而最严重的指控是:“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 用这个来教唆君王,王位难道能够长久吗?

随后,芮良夫引经据典,回顾了周朝得以立国的根本。他引用《诗经》,说明先王后稷、文王之所以能成就周邦,正是因为他们广施恩惠(“陈锡”),让人民普遍受益,而不是垄断财利。先王们时刻怀着敬畏之心,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引来怨恨。

他将普通人与君王的行为做了尖锐的对比:“一个普通人垄断财利,尚且被称为盗贼;作为君王也这样干,愿意归附的人就很少了”。他最终断言:“若用荣公,周必败。”

芮良夫的这番谏言,堪称一篇声讨经济专制主义的檄文。他精准地指出了“专利”政策不仅在道义上站不住脚,更会在政治上引发灾难性后果,它动摇了周朝“敬天保民”的政治基石。

然而,利令智昏的厉王,早已被荣夷公描绘的“金山银山”所迷惑,根本听不进这逆耳的忠言。他“不听,卒以荣公为卿士,用事。” 厉王不仅没有疏远荣夷公,反而提拔他为卿士,让他主持国政,将“专利”政策以国家机器的力量强力推行下去。

政策一经落地,其效果立竿见影,却也如同点燃了燎原的星星之火。王室的府库或许在短时间内迅速充盈起来,但代价是无比惨重的。

都城镐京及周边地区,那些世代依靠山林砍柴、依靠川泽捕鱼捕虾、采集果实的平民,生计骤然被切断。市井之间,那些依赖这些原材料进行加工、贸易的小手工业者和商人,也陷入了困境。甚至连一些低级的贵族,其采邑内的山林川泽之利也被王室收回,利益受损。怨气,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开始在各个阶层中积聚、升温。

很快,“王行暴虐侈傲,国人谤王”的景象出现了。“国人”,主要指居住在都城及其近郊的平民、士人乃至部分低级贵族。他们不再是私下抱怨,而是公开地、纷纷扬扬地议论、批评厉王的暴政。镐京的街巷间、市集上,充满了对“专利”政策的愤怒指责,对荣夷公的切齿痛恨,以及对厉王本人的失望与非议。“国人谤王”这四个字,描绘出一幅民心沸腾、舆论汹汹的可怕画面。

厉王面对这汹涌的民怨,非但没有反省自身,改弦更张,反而变本加厉。他无法容忍任何批评,决定用最严酷的手段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找到了一位卫国的巫师(“卫巫”),此人据说有特异功能,能“察知”谁在背后非议君王。厉王赋予他极大的权力,让他监视“国人”,凡是被告发有“谤王”之罪的人,一经查实,立即处死。

恐怖政治,就此拉开帷幕。在卫巫及其爪牙的白色恐怖下,人们不敢再在公开场合发表任何议论。熟人路上相遇,只能互相用眼神示意,整个镐京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厉王对此结果非常得意,他召见劝谏过他的召公(召穆公),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能消除人们的非议,他们现在都不敢说话了!“

他以为他胜利了。殊不知,他堵住的不是言论,而是火山喷发的出口。压力,正在地底以更可怕的方式积聚。召公面对厉王的愚蠢,发出了那段流传千古的警告:

“您这只是硬堵住而已。堵住人民的嘴巴,比堵塞河流还要危险。河流堵塞而决口,伤害的人一定很多;人民也是如此。因此,治水的人要疏通河道,使它畅通;治理人民的人要引导他们,让他们畅所欲言。”)

召公详细阐述了古代天子听政之道,如何让公卿、列士、瞽、史、师、瞍、矇、百工、庶人、近臣、亲戚、耆艾等各种渠道进言,然后君王斟酌取舍,政事才能顺利施行而不违背情理。

他最后掷地有声地说:“人民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考虑成熟了就会自然流露。怎么可以堵呢?如果堵住他们的嘴巴,那拥护您的人还能有多少呢?“

厉王依旧不听。他沉醉于用恐怖手段制造出的表面平静,认为自己的江山已经稳如磐石。他不知道,那沉默之下,是即将喷发的、足以将他和他的一切都焚烧殆尽的熔岩。在高压统治了三年之后,积压的民怨终于冲破了临界点。一场没有预兆、没有组织,却席卷一切的国人暴动,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了。厉王的“专利”政策与弭谤手段,亲手为西周王朝的棺材,钉上了第一颗,也是最致命的一颗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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