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归政成王与制礼作乐

东征的烽火终于熄灭,染血的斧钺擦拭完毕,收入武库。三监伏诛,武庚授首,东方的广袤土地第一次真正纳入了周王朝的版图。周公旦,这位在王朝最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摄政王,以其无比的忠诚、智慧和毅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刻,他身披无上的荣光,手握至高的权柄,天下诸侯的敬畏目光都聚焦于他一人之身。只要他稍动心思,那年幼的成王不过是他掌中之物,周室的江山似乎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这权力巅峰的时刻,周公心中所想的,却是如何实践七年前的诺言。他从未忘记在武王灵前和召公、太公面前立下的誓言——辅佐幼主,待其成年,归政于王。东征的胜利,不是为了巩固他个人的权势,而是为了给成王扫清障碍,铺垫一个稳固的基业。如今,内忧外患已平,成王也已从懵懂幼童成长为能够明辨是非、处理政务的青年。是时候了。

还政的过程,并非简单的权力交接,而是一场精心安排、充满象征意义的政治仪式。周公选择在新建成的东都洛邑,这座象征着周朝天命所归、天下之中的新城,来完成这一历史性的举动。

他召集了四方诸侯、王朝卿士,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在庄严肃穆的明堂之上,周公身着臣子的礼服,而非摄政王的冠冕,率领群臣,北面称臣,向端坐于王位之上的成王行三跪九叩之大礼。他亲手将象征行政权力的图籍、符节,以及记载着治国要略的典册,一一奉还到成王面前。史载:“周公归政于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如畏然。” 他恭敬谨慎的样子,仿佛有些畏惧,这并非恐惧,而是对王权的极度尊重,对宗法制度的严格恪守。

这一举动,震撼了所有在场的人。它向天下昭告:周公之心,皎如日月。他摄政非为篡逆,乃不得已而为之;他还政非为势衰,乃信守承诺之举。他用自己的行动,为后世所有的辅政大臣树立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道德标杆——权力来自于责任,而非欲望;当责任完成,权力必须归还其主。

归政之后,周公并未安享尊荣,退隐林泉。他深知,军事的征服和政权的交接,只是奠定了王朝的骨架。要让这个庞大的帝国长久维系,运转有序,必须为其注入灵魂,塑造血肉。这个灵魂与血肉,就是一套能够深入社会方方面面、规范所有人行为的典章制度与文化体系——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制礼作乐”。

这项工作,是比东征平叛更为深远和伟大的事业。它并非凭空创造,而是周公以其超凡的智慧,对夏、商两代的礼仪制度进行整理、损益,并注入周人特有的宗法精神和道德观念,从而形成的一套空前完备、系统的体系。

“制礼”,其核心是确立一套严格的社会等级秩序和行为规范。

  • 宗法制与分封制结合: 周公将宗法制度与分封制完美结合,确立了“嫡长子继承制”为核心的王位和爵位传承法则。天子为天下大宗,诸侯为小宗;在诸侯国内,诸侯为大宗,卿大夫为小宗……如此层层分封,血脉与政治等级紧密挂钩,形成了一个“天下一家”的庞大宗法网络,从制度上确保了王室的稳定和贵族的内部秩序。
  • 畿服制度: 他规划了以王畿为中心,向外辐射的“五服”(甸、侯、宾、要、荒)制度,规定了不同地区对周天子所应承担的不同义务,明确了中央与地方的权力与责任关系。
  • 礼仪规范体系: 他制定了极其详尽的礼仪规范。从祭祀天地祖先的吉礼,到接待宾客的宾礼,再到军中征伐的军礼,以及婚丧嫁娶的凶礼、宴饮射箭的嘉礼,几乎涵盖了贵族社会生活的所有场景。每一套礼仪,从器物的数量、形制、陈列,到人员的站位、动作、言辞,都有严格规定。例如,祭祀时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等级森严,不容僭越。这些礼仪,并非繁琐的形式,而是“别贵贱,序尊卑”的政治符号,它通过日常的、反复的演练,将等级秩序内化为人们的行为习惯和思想认同。

“作乐”,则是与“礼”相辅相成的教化手段。

周公深知,仅靠外在的规范约束是不够的,还必须从内心进行感化和熏陶。他组织整理了前代的乐章,并创作了新的乐舞,如歌颂武王伐纣伟业的《大武》。他将“乐”与“礼”紧密配合,不同的礼仪场合演奏不同的乐章。庄严肃穆的庙堂雅乐,能够陶冶心性,培养中和之气;激昂雄壮的武乐,可以砥砺意志,激发忠勇之心。礼引导人们的行为志向,乐则调和人们的情感声音,二者结合,共同达到教化民众、和谐社会、巩固统治的目的。

此外,周公还致力于构建官制,完善刑法,推行德教。他提出了“明德慎罚”的执政理念,强调统治者首先要修养德行,以身作则,然后谨慎地使用刑罚。他作《无逸》篇,告诫成王和后世君主,要知道农耕的艰辛,不可贪图安逸享乐。

周公的这一系列文化建设,其影响之深远,难以估量。他通过“礼乐”,成功地创造了一种为周代所特有的、高度发达的文明形态。这种文明,将政治权力、血缘亲情、道德规范和艺术审美融为一体,使得周朝不再仅仅是一个靠武力维持的政治实体,更是一个具有强大文化向心力的“礼仪之邦”。

当一切安排就绪,周公渐渐老去。他最终病逝于丰邑,临终前请求归葬成周,以示对成王和王朝的忠诚。成王则出于深切的敬仰,将他归葬于文王身边,认为自己不敢以臣子之礼对待周公。

周公归政,奠定了中国历史上“还政于君”的政治道德传统;其制礼作乐,则塑造了中华民族未来数千年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底色。孔子终其一生梦想“克己复礼”,所复的就是周公之礼。他由衷地赞叹:“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并一生仰慕周公,甚至因久不梦见周公而深感失落。周公,因此被尊为儒学的奠基人,与孔子并称“周孔”,成为中华文明史上一位无可替代的、集大成的“元圣”。

留下评论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