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共和行政

厉王奔彘的烟尘尚未落定,镐京已陷入前所未有的权力深渊。王宫空空如也,御座蒙尘,象征天下共主的周天子,如今成了蜷缩在晋地彘邑的一个流亡者,声名狼藉,归期渺茫。而按照宗法制度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太子静,在国人暴动的狂潮中,据信已被杀于召公府前。王权,这根维系天下秩序的擎天巨柱,仿佛一夜之间轰然断裂。一时之间,“中国”(指王畿之地)无主,群龙无首,惶恐与混乱如同瘟疫般在贵族与庶民中蔓延。

这是一个危险的真空期。四方诸侯屏息观望,内部势力暗流涌动。任何一丝错误的举动,都可能引发全面的崩溃与割据。就在这王朝存亡绝续的危急关头,两位人物挺身而出,以非凡的政治智慧和责任感,撑起了即将倾覆的天空。他们便是召公虎周公(此处当为周公旦后裔,世袭周公爵位)。

面对如此危局,召公与周公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与共识。他们深知,立即另立新君是行不通的。厉王虽失德奔逃,但并未正式被废黜,其生死不明;而若从王室旁支中仓促择立,不仅名不正言不顺,更可能引发更大的宗室纷争。同时,太子“已死”的讯息已广为人知,若其尚存的消息泄露,恐将再次激起国人的愤怒。

唯一的出路,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政治安排。召公与周公,作为周朝开国以来最显赫、最富威望的两大辅政家族的后裔,决定共同代行王政,暂摄国事。他们没有觊觎王位,而是确立了一种集体领导的临时体制。因其核心人物为召公与周公,且行事力求“和合共济”,史家称之为“共和行政”。(关于“共和”的另一说为共伯和摄政,但《史记》采信召、周公共和之论。)

“共和”的序幕,在镐京的废墟与悲怆中拉开。首要之务,是稳定秩序,收拾残局。召、周二公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1. 安抚国人,平息余波: 他们出面与国人代表交涉,承认厉王过咎,承诺废除“专利”等苛政,缓和了紧张的对抗情绪,使都城逐渐从暴动的无序中恢复过来。
  2. 维持政府运转: 他们以共同名义发布政令,命令各级官吏各司其职,确保国家机器,尤其是关乎民生的赋税、刑狱、防卫等系统,不致瘫痪。
  3. 通告诸侯,安定四方: 他们很可能向主要诸侯国通报了情况,以“天降灾戾,王暂避于彘,国事由我二人暂摄”之类的委婉说辞,力求稳住外部局面,防止诸侯趁机作乱或断绝朝贡。

然而,“共和行政”面临的挑战远不止于此。核心的矛盾在于:这毕竟是一个没有君主的政权,其合法性能维持多久? 召、周二公虽德高望重,但他们终究是“臣”。在宗法礼制根深蒂固的周代,这种“无君”状态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反常。朝堂之上,暗中的非议与质疑从未停止;诸侯国内,观望与离心倾向也在潜滋暗长。

史书对这十四年的记载极其简略,仅“共和行政”四字而已。但这沉默的十四年,绝非太平无事的十四年。可以想见,召公与周公必然是在如履薄冰的谨慎中度过的。他们需要平衡各方势力,处理日常繁杂的政务,应对可能出现的天灾人祸,更要时刻提防任何可能挑战这一临时体制的势力。

他们的执政风格,必然强调“和”与“共”。重大决策需经二人协商,或许还征询其他重要卿大夫的意见,带有早期贵族共和的色彩。他们恪守臣道,一切政令皆以“王畿”或他们联合的名义发出,绝不僭越称王,这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了政治阻力,也为他们赢得了“忠于王室”的历史评价。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秘密,被牢牢封锁在召公府的深院之内——太子静,并没有死。召公以亲生骨肉为代价换来的这个王室血脉,正在他的庇护下,隐姓埋名,悄然成长。召公深知,这个孩子才是周室未来的唯一希望,是“共和”之后王朝能否顺利延续的关键。他一方面严厉约束知情人,确保消息绝不外泄;另一方面,他亲自或延请贤士教导太子静,使其学习典籍、礼法、治国之道,为将来亲政做准备。这十四年,对太子静而言,是一段充满阴影却又至关重要的储君生涯。

时光荏苒,“共和行政”进入了第十四个年头。流亡在彘的厉王,在屈辱与疾病中死去了。他的死,消除了一个巨大的政治不确定性——不会再有一个失德的君主回来了。消息传回镐京,召公与周公知道,时机终于成熟了。

他们立刻行动起来。首先,他们需要向天下公布太子静依然在世的消息。这无疑会引起巨大的震动,甚至可能重新引发部分国人的不安。但此时厉王已死,当年的怨愤随着时间已有所平息,而召、周二公十四年来建立的权威和稳定的治理,也使他们有能力控制局面。

他们召集了朝中所有重要的卿大夫、贵族,以及可能还有来自主要诸侯国的代表。在庄重的仪式上,召公与周公共同宣布:昔年为保王室血脉,不得已使太子隐迹藏形,如今厉王驾崩,国不可久无君,太子静已长大成人,德才兼备,当继承大统!

当已经成长为青年的姬静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可想而知引起的轰动。在召、周二公的鼎力支持和一番政治运作下,尘埃落定。诸侯与群臣共同拥立姬静为王,这便是周宣王

“共和行政”的时代,随着周宣王的即位,正式宣告结束。这十四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它并非革命,而是一次成功的政治危机管理。召公与周公,以其对王朝的忠诚和卓越的政治智慧,在君主缺位的情况下,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集体摄政模式,避免了国家的分裂与崩溃,为周室保留了复兴的火种。

然而,“共和”也深刻地暴露了周王权的衰落。天子权威已然扫地,需要靠权臣的联合支撑才能维持国家不坠。这十四年,如同在王权神坛上劈开的一道裂痕,即便后来宣王中兴也未能完全弥合。“共和”一词,本身并不包含后世“共和制”的民主含义,但它作为一种在非常时期由贵族共同执政的实践,以其独特的“无君”状态,永远留在了史册中,成为西周王朝由盛转衰的一个醒目界碑。它结束于宣王的登基,但王权崩塌的漫长过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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