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谗言与羑里之囚

周原的清晨,总是浸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在文王姬昌的治理下,这片土地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田畴之间,农夫相互揖让,划分清晰的田界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道路之上,行人见长者负重,必趋前相助;城邑之内,市井井然,弦歌诵读之声不绝于耳。这是一种与商王畿那种酒池肉林、杀戮不休的暴戾之气截然相反的景象。西伯昌的声望,便随着往来商旅和投奔贤士的口耳相传,如同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却不可阻挡地漫溢开来,流向了东方那座巍峨而腐朽的朝歌城。

朝歌,商王朝的心脏。宫殿深处,纣王辛正沉浸于他永不餍足的享乐之中。象牙箸擎着龙肝凤髓,琉璃盏盛着琼浆玉液,靡靡之音绕梁不绝。然而,在这极致的喧嚣之下,一种源自权力本能的警觉,偶尔会像冰冷的蛇,窜上他的心头。他并非全然昏聩,他能感觉到,西方那股日益凝聚的力量,正在动摇着殷商天命的基石。

这时,一个身影,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豺狗,悄然来到了纣王的身边。他是崇侯虎,崇国的君主。崇国地处殷周之间,战略位置重要,崇侯虎本人则以其狡黠和对商王的谄媚而立足。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纣王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周族强大所带来的威胁与嫉妒。他知道,机会来了。

一日,趁纣王观罢舞乐,心情尚佳之际,崇侯虎匍匐在地,用他那精心锤炼过的、既能触动帝心又不敢逾越臣子本分的语调,缓缓进言:“臣有要事启奏,关乎社稷安危,不敢不言。”

纣王慵懒地抬了抬眼皮:“讲。”

“陛下可知,那西伯姬昌,近年来在西方都做了些什么?”崇侯虎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他表面上恪守臣节,实则日夜不休,积善行德。他礼贤下士,以至于日中不暇食;他敬老慈幼,使得境内路不拾遗。如今,不仅周地之民只知有西伯而不知有陛下,连四方诸侯,也皆心怀向往,纷纷归附于他。”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纣王的脸色,见其眉头微蹙,便知此言已中要害,于是加重了语气,掷出了那最致命的一句:“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

“将不利于帝!”

这五个字,如同五根冰冷的毒刺,瞬间刺穿了纣王那被酒精和谀辞麻痹的神经。他手中的玉杯猛地顿在案上,发出清脆的裂响。积善累德?诸侯皆向?这分明是在收买人心,聚拢势力!什么叫“不利于帝”?这就是谋反的序曲!一股混杂着愤怒、猜忌和帝王尊严受辱的火焰,在他胸中腾地燃起。他可以不介意臣子的贪婪,甚至可以欣赏他们的残暴,但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的权威构成威胁,尤其是以一种看似“道德”的、他无法企及的方式。

“好一个仁德西伯!”纣王的声音阴冷得如同地底寒泉,“他既然那么喜欢讲仁德,那就让他去羑里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作君王的‘恩德’吧!”

羑里。

这座位于汤阴境内的国家监狱,与其说是一座建筑,不如说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高耸的土墙隔绝了阳光与生机,墙头上荆棘丛生,如同巨兽狰狞的骨刺。监狱内部,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烂与绝望的气息。囚室无窗,只有一道沉重的石门,上方开着一个仅容递送碗碟的小孔。这里是专门关押政治犯和重犯的地方,进来的人,罕有生还。

当文王姬昌被除去冠带,换上囚服,推进那间狭小、污秽的石室时,沉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最后一线光明也被吞噬。他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老鼠窸窣爬行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刑求哀嚎,提醒着他仍在人间。

这对文王而言,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酷刑。他从广袤的周原被抛入这方寸囹圄,从万民景仰的君主沦为待宰的囚徒。寒冷、饥饿、污秽、孤独,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肉体。然而,比肉体痛苦更甚的,是内心的重压。他担忧周族的命运,自己身陷于此,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尤其是崇侯虎,会否趁机对周用兵?他苦心经营的基业,会否毁于一旦?他更忧虑那些追随他的贤士与百姓,会否因他而受到牵连?

在最初的黑暗日子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而在周原,文王被囚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时间,人心惶惶,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笼罩了整个部族。然而,文王多年“礼下贤者”所种下的善因,在此刻结出了硕果。以闳夭、散宜生、太颠、南宫括等为首的贤士集团,并未作鸟兽散,反而迅速聚集起来。他们深知,主公的性命与周族的存亡,系于他们此刻的行动之上。

在秘密的集会中,气氛凝重如铁。太颠性格刚烈,主张集结兵力,联络友好诸侯,以武力向商施压。但闳夭更为冷静老成,他分析了形势后,沉痛而清醒地指出:“帝纣暴虐,然国力尚强,我周羽翼未丰,若强行用兵,无异以卵击石,非但不能救主,反会授人以柄,招致灭顶之灾。”

“那该如何?难道坐视主公困死羑里?”有人急切地问。

散宜生目光闪烁,缓缓道:“纣王其人,贪欲胜于理智。刚愎自用,却尤好珍玩异宝,美色骏马。我们或可从此处着手。”

一个大胆的营救计划,在几位核心谋士的反复推敲下逐渐成形。他们决定投其所好,用纣王无法拒绝的厚礼,换取文王的自由。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策略,成败与否,全在于对纣王人性弱点的精准把握。

任务被迅速分配下去。散宜生负责寻找绝世美女,他深知,再珍贵的死物,也比不上活色生香的诱惑。他亲自前往有莘国,以其辩才和重金,终于求得一位姿容绝世、能歌善舞的女子。南宫括则前往骊戎,那里出产一种毛色斑斓如虎纹的骏马,被视为祥瑞,他费尽周折,获取了九匹骊戎文马。闳夭的目标则是有熊国,他要去寻求那里最负盛名的三十六匹驾车良马(九驷)。此外,他们还搜集了其他各种珍奇异物,如巨大的宝龟、罕见的白狐裘、璀璨的明珠美玉等等。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每一份礼物的获取,都伴随着艰辛与风险。他们动用了周族多年积累的财富和人脉,不惜一切代价。因为他们知道,羑里那阴暗的囚室里,主公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终于,所有的宝物筹备齐全。如何进献,又成了一道难题。直接呈送,很可能被低级官员截留,根本无法上达天听。这时,他们想到了一个人——费仲。此人是纣王身边最得宠的佞臣,贪财好利,巧言令色。通过重金贿赂和巧妙游说,他们成功地说服了费仲,答应为他们引荐。

朝歌城内,鹿台之上,纣王正感到一丝无聊。权力的极致享受,有时也会带来极致的空虚。就在这时,费仲小心翼翼地趋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臣为陛下觅得一些稀世奇珍,或可博陛下一笑。”

当有莘氏的美女、骊戎的文马、有熊的驷车以及其他珍宝被一一陈列在纣王面前时,他那双因纵欲而略显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贪婪的光芒。他走下宝座,抚摸着光滑如缎的马背,端详着美女倾城的容颜,把玩着温润的玉器,喜不自胜,竟忘形地大笑道:“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光是这里面的一件就足以让我释放西伯了,何况有这么多呢!)

他早已将当初对西伯的猜忌和愤怒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那被物欲填满的价值观里,一个能给他带来如此多快乐的人,怎么可能是叛逆之臣?这分明是最大的忠臣!

纣王当即下令,赦免西伯,并赐给他弓箭斧钺,赋予他代表王权征伐西方的权力。为了显示自己的“英明”和“坦诚”,他甚至特意告诉前来谢恩的文王:“告诉你坏话的,就是崇侯虎。” 这一方面是示好,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将臣子视为可随意摆弄棋子的帝王心术?

沉重的石门再次开启,当文王姬昌步履蹒跚地走出羑里,重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看到前来迎接他的闳夭、散宜生等人时,百感交集。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暗监狱,目光深沉如海。这场囚禁,如同一场炼狱之火,没有烧毁他,反而淬炼了他的意志,让他更清晰地看清了敌人的本质,也更坚定了那个深藏于心的、革故鼎新的宏愿。

他没有立刻返回周原,而是做出了一个更为高明的政治举动。他主动向纣王献出洛水以西的大片土地,以此换取纣王废除残酷的炮烙之刑。纣王正在兴头上,爽快地答应了。这一献一请之间,文王不仅洗刷了“将不利于帝”的嫌疑,反而赢得了“为民请命”的仁德美名,将一次个人的灾难,转化成了一笔巨大的政治资本。

羑里的阴霾终于散去,但文王心中明白,他与商纣之间,已再无真正的和解可能。那道谗言划下的裂痕,以及囚禁之辱,将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彻底清算。他握紧了纣王亲赐的斧钺,踏上了归途。他的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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