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宣王中兴

共和十四年,厉王在彘地潦草离世的消息传到镐京,并未引起多少波澜,反而像搬走了一块压在王朝胸口多年的巨石。随着召公与周公将隐姓埋名、已然成年的太子静公之于众,并拥立其为新君(即周宣王),那段“无君”的非常时期终于画上了句号。然而,宣王从两位摄政大臣手中接过的,是一个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江山。王权的神圣性在国人暴动和共和行政中已严重受损;诸侯的离心倾向日益明显;四方戎狄趁周室内乱,侵扰日亟。面对这副烂摊子,年轻的宣王身上,似乎寄托着周室最后的希望。

宣王初立,颇有振作之气。他深知自己能重见天日并登上王位,全赖召公、周公这两位重臣的舍命庇护与苦心维持。因此,他即位后,“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他全力倚仗召公和周公,以他们为核心,组建了一个力求改革的执政班子。其施政方略明确指向恢复周朝立国之初的荣光,试图用“文、武、成、康”的德政遗风,来覆盖和洗刷其父厉王留下的暴虐印记。

在内政上,宣王致力于“修政”,其核心是废除弊政,与民休息。

他首先做的,很可能就是正式废除厉王时代的“专利”政策,重新开放山林川泽,缓解民困。他整顿吏治,试图恢复被破坏的行政效率。更重要的是,他试图重新凝聚人心。史载“诸侯复宗周”,这意味着通过宣王初期的努力和一些怀柔政策,原本在共和时期观望甚至疏远的诸侯,又重新承认镐京的宗主地位,前来朝见。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表明周室的向心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在军事上,宣王面对的是四面起火的边疆危机。他不得不采取一系列对外征伐,以捍卫王朝的疆土和威信。

  1. 北伐玁狁(匈奴前身): 玁狁是周朝北方最强大的威胁,时常南下侵扰。宣王命尹吉甫率军北伐,“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取得了重大胜利,将玁狁驱逐至太原(今宁夏、甘肃一带)以北,暂时稳定了北方边境。这在《诗经·小雅·六月》中有热烈歌颂。
  2. 东南平淮夷、徐戎: 在东方和东南方,淮夷和徐戎等部族也频频作乱。宣王先后命卿士南仲、皇父等率师征讨,经过激烈战斗,最终平定了叛乱,重新确立了对淮泗地区的控制。《诗经·大雅·江汉》等篇记载了这些战事。
  3. 南征荆楚: 对于南方日益坐大的楚国,宣王也进行了威慑性征伐。他派方叔南征,周师声势浩大,迫使楚国暂时收敛了扩张的势头。

这一系列的军事胜利,有效地遏制了周边民族的侵扰,暂时挽回了周室“昭王南征而不复”、“穆王征犬戎而荒服不至”后日益衰落的军事威望,史称“宣王中兴”。王朝似乎真的出现了一抹复兴的曙光。

然而,这片“中兴”的景象,其根基并不牢固,且隐藏着深刻的危机。连年的征战,虽然取胜,但也极大地消耗了周王朝本已虚弱的国力。军队疲惫,府库空虛。而更致命的,是宣王晚年在一些根本性制度上的失误与僭越,使得“中兴”之势戛然而止,并加速了王朝的崩溃。

第一件失德之事,是“废籍礼”。

“籍田”是周天子象征性地亲耕一块田地,以此表示为天下表率,重视农耕,并祈求上天赐予丰收。这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带有宗教和政治象征意义的礼仪。宣王却认为这是“繁琐无用的形式”,竟然将其废弃。大臣虢文公力谏,指出这是“民之大事”,关乎农业根本和天命信仰,废弃不得。但宣王不听。这一举动,在贵族和民众看来,是天子放弃了其作为“天之下民”的职责,是对祖宗成法和农业神祇的亵渎,严重损害了其作为道德楷模的形象。

第二件,也是影响更为深远的事件,是“料民于太原”。

在经历了连年征战,尤其是在千亩之战被姜氏之戎击败,丧失了“南国之师”(从江汉地区征调的军队)后,宣王为了快速补充兵源和赋税,竟然决定在太原(并非今山西太原,可能指泾渭之间的高平之地)进行“料民”,即直接统计、登记当地的人口户数。

这在当时是极其违背周朝统治原则的行为。按照宗法分封制,人民是属于各级领主(诸侯、卿大夫)的,天子只需通过各级领主来间接管理民众。直接“料民”,意味着天子越过领主,直接掌控人户,这不仅侵犯了各级贵族的世袭特权,更被视为一种与民争利的暴政前兆。大臣仲山甫强烈劝谏:“民不可料也!” 他警告宣王,自古以来,管理民众都是通过各级官员,审查其财物收支,知道其户口多寡,通过常规的政事、法令来治理,何必亲自去统计呢?这样做只会引来诸侯的离心和民众的不安。

宣王再次拒绝听从。他为了眼前的军事和财政需要,悍然推行“料民”政策。这一举动,彻底动摇了周朝立国的根基——宗法分封制。它向天下诸侯和贵族传递了一个危险的信号:周天子不再信任旧的共主-藩屏体系,试图建立一种更直接的、更具专制色彩的统治。这必然引起既得利益阶层——也就是支撑周室天下的诸侯卿大夫们的强烈反感和抵触。

宣王晚年,其“中兴”的光环已然褪尽。对外,他不再是战无不胜的统帅(千亩之败);对内,他废弃象征性的礼制,又推行侵犯贵族利益的实质政策。他的所作所为,非但未能从根本上扭转颓势,反而在旧有的矛盾上,又增添了新的、更深刻的裂痕。

因此,所谓的“宣王中兴”,更像是一次力度有限的、表面上的回光返照。它暂时缓解了王朝的急性症状,却未能治愈其病入膏肓的沉疴。宣王以武功勉强维系了疆土,却因内政上的重大失误,进一步侵蚀了王权的道德基础和制度基础。当他去世,其子幽王宫湦即位时,周王室所面临的,是一个比厉王奔彘后更为脆弱的局面。内部贵族离心,外部戎狄环伺,而王权自身,也因宣王晚年的失策而信誉扫地。只需一个火星,这座看似恢宏实则内部已被蛀空的大厦,便会轰然倒塌。宣王的中兴努力,最终只是为西周的终结,奏响了一段充满悲壮与遗憾的间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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