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穆王征犬戎与祭公谋父之谏

昭王南征,师丧身死的阴云,沉重地笼罩在周王室的上空。那道被史官委婉称为“王道微缺”的裂痕,在昭王之子满,即周穆王即位之时,已清晰可见。穆王登基,年已五十。他亲身经历了父辈的辉煌与父王的悲剧,目睹了诸侯眼中那悄然变化的光芒。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与使命感驱使着他,他痛心于“文、武之道缺”,立志要重振周室的雄风,弥合那日渐扩大的“王道”裂痕。

然而,重振之道,路在何方?在穆王看来,父亲南征的惨败,或许源于地理的陌生与战术的失误,但周室权威的动摇,根本在于武备的松弛与威严的受损。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既能彰显武力,又相对稳妥,足以立威四方的目标。他的目光,投向了西方——犬戎

犬戎,这个活跃于周室西北方向的游牧部落,与周族有着悠久的恩怨。当年,文王为稳固后方,曾“伐犬戎”。此后,犬戎时叛时服,但总体上保持着对周室的朝贡关系,属于“荒服”之列。在穆王看来,此时的犬戎,正是重振军威、杀鸡儆猴的绝佳对象。他们实力不弱,足以体现征伐的价值;又非如南方楚蛮那般地理险恶,胜算较大。

征伐的意图在朝堂上提出,立刻引来了一个沉稳而睿智的声音——祭公谋父的劝谏。祭公谋父,是周公旦的后裔,继承了其先祖深谋远虑的政治智慧和对“德治”传统的坚守。他被穆王任命为太仆,委以重任,此刻,他深感必须阻止这场可能将王朝引向歧路的战争。

祭公谋父没有直接反对,而是从先王最根本的立国精神谈起,展开了一场中国历史上极其著名的关于“德”与“武”关系的论述。

他首先开宗明义:“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不可以!先王彰显的是德行,而不是炫耀武力。)他解释道,武力必须积蓄,但只在关键时刻动用,一旦动用就要有雷霆之威。如果动不动就炫耀武力,就会使人玩忽,失去了威慑力。他引用周文公(即周公旦)所作的颂歌:“‘收起盾和戈,藏起弓和箭。我追求美德,遍布于这华夏大地,我王必能永保天命“。

接着,祭公详细阐述了先王治理天下的根本——即勉励和端正人民的道德,使其性情敦厚;扩大其财物来源,改良其工具器物;让他们懂得利害所在,用礼法来教育他们,使他们趋利避害,心怀仁德而畏惧刑罚。如此,才能世代相传,子孙繁荣。他追溯周族历史,从不窋失官奔戎狄,到公刘、古公、文王、武王,无一不是秉承德行,勤政爱民,才能在商纣失德时,抓住天命,一举成功。“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然后,祭公谋父系统阐述了周朝治理天下的核心制度——五服制。“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翟荒服。” 并详细规定了各“服”对天子承担的不同义务:甸服“祭”(日祭),侯服“祀”(月祀),宾服“享”(时享),要服“贡”(岁贡),而最远的荒服,只需“”(承认天子权威,终身朝见一次)。

他强调了这套体系背后的惩戒逻辑:如果不履行义务,才有相应的措施——“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 对于不“王”的荒服,首先是“修名”(端正其名分),其次是“修德”(用德行感化),如果仍不悔改,才“修刑”(动用刑罚)。而动用刑罚,也是依次进行,由近及远,“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 在发布文告命令之后,如果仍不来,才“有刑罚之辟焉”,但即便如此,也是“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进一步修养德行,而不劳民远征。

祭公谋父将话锋直指当前:“今自大毕、伯士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 他指出,自从犬戎的两位首领大毕、伯士去世后,新任首领一直能恪守其“荒服”的职分,前来朝见天子。而天子却说:“我非要按‘不享’的罪名征讨他,还要向他炫耀武力?” 这岂不是抛弃了先王的遗训,而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吗?

他最后甚至称赞了犬戎的风气:“吾闻夫犬戎树惇,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 我听说犬戎树立了敦厚的风气,能遵循先人的旧德而始终保持纯一坚定,他们已经有足够的东西来抵御我们了!

祭公谋父的谏言,逻辑严密,引经据典,构建了一个以“德”为核心、以“五服”为框架的完整天下治理体系。他试图告诉穆王,周室的强大,不在于武力征服了多少蛮夷,而在于其道德感召力和制度文明的高度。对恪守职分的犬戎用兵,是失德之举,是破坏祖制,非但不能立威,反而会丧失人心,使那些“要服”、“荒服”的远国产生叛离之心。

然而,已经被立威的念头和重振王业的雄心占据心神的穆王,听不进这番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他看到的,是犬戎这块可以用来磨砺刀剑的磨刀石;他想到的,是必须用一场胜利来洗刷父亲带来的耻辱,重新让诸侯震恐。

于是,周穆王拒绝了祭公谋父的劝谏,毅然决然地点起大军,西征犬戎。

战争的进程,似乎印证了穆王的“自信”。周师毕竟实力尚存,面对犬戎,取得了一场军事上的胜利。他捕获了四只白狼和四只白鹿回来了。

这区区“四白狼、四白鹿”的战果,与一场天子亲征的规模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它更像是一次象征性的狩猎,而非一场辉煌的征服。祭公谋父的预言,在战后残酷地应验了:“自是荒服者不至。

从此以后,那些属于“荒服”的远方部落和国家,再也不来朝见周天子了。

穆王赢得了战役,却输掉了战略。他用刀剑,亲手斩断了连接远方蛮夷与周室之间那根名为“德”与“职”的脆弱纽带。他将先王“耀德不观兵”的智慧抛诸脑后,向天下展示了一个依赖武力、不守信义的周王室形象。这次征伐,如同一剂猛药,非但未能治愈“王道微缺”的痼疾,反而加速了其恶化。周王室通过道德和制度构建的天下秩序,从此出现了难以弥补的漏洞,王朝的衰落,已如江河日下,不可逆转。而祭公谋父那番闪耀着古典政治智慧的谏言,则如同一个时代的绝响,为后世留下了关于“德”与“力”的永恒思考。

留下评论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