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武王分封诸侯

朝歌城头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纣王自焚的焦糊气味仍隐约可闻。周武王站在殷商宫殿的废墟之上,俯瞰着这片刚刚被他征服的广袤土地,心中涌起的并非全是胜利的狂喜,更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沉重。天下虽定,却如一团乱麻。如何将军事上的胜利,转化为稳固持久的统治?如何安抚数量庞大的殷商遗民?如何酬谢那些在牧野之战中鼎力相助的四方诸侯?如何确立周族作为天下共主的合法地位?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必须立即着手进行的宏大工程——分封诸侯

这并非简单的论功行赏,而是一项深思熟虑、兼具怀柔与制衡的顶级政治设计。武王深知,周人以“小邦周”取代“大邑商”,根基尚浅,必须依靠一种全新的秩序来维系天下。于是,在战争结束后的最初几个月里,一系列影响中国历史数千年的分封举措,陆续展开。

首先,是对前朝遗族的怀柔安置。

如何处理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又名禄父),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杀之,虽绝后患,却会激化与殷遗民的矛盾,坐实“暴虐”之名;纵之,则恐其成为复辟的火种。武王采取了一个极其高明且充满自信的策略:他封商纣之子禄父于殷旧地,让他继续管理殷商故都区域的民众,奉守商族的宗庙祭祀。这一举动,向天下展示了周人“存亡继绝”的仁德之心,并非要赶尽杀绝,而是给予失败者一条生路,极大地安抚了殷商遗民的情绪,缓解了他们的抵抗心理。

然而,怀柔的背后,是严密的防范。武王深知权力制衡的重要性。他将自己的三个亲弟弟——管叔鲜蔡叔度霍叔处——分封在殷地周围的邶、鄘、卫三国故地,史称“三监”。他们的使命明确而艰巨:名义上是辅佐武庚治理殷地,实则形成一道紧密的包围圈,监视武庚和殷遗民的一举一动,防止其死灰复燃。这一手“软硬兼施”,充分体现了武王的政治智慧。

其次,是褒扬先圣王之后,确立自身道统。

为了彰显周朝取代商朝,并非僭越,而是继承和光大了自上古以来的圣王传统,武王进行了一次具有深远文化意义的追封。他嘉封神农之后于焦(今河南陕县),黄帝之后于祝(今江苏赣榆),帝尧之后于蓟(今北京一带),帝舜之后于陈(今河南淮阳),大禹之后于杞(今河南杞县)。

这些古国后裔的封立,其政治意义远大于实际疆土。它向天下宣告:周王室的天下,承接的是神农、黄帝、尧、舜、禹这一脉相承的“禅让”与“德治”道统,而非商朝那种依赖武力与神权的统治。周天子,不仅是周族的君主,更是整个华夏文明自古以来的正统继承者和守护者。这为周朝的合法性,奠定了超越一时胜负的文化与道德基石。

紧接着,是对功臣谋士的大规模分封,构建统治核心。

这是分封制最核心的部分,旨在将周王室的亲属和忠诚的盟友,安置在战略要地,建立起一个以姬姓为核心、辐射全国的统治网络。首当其冲的,便是最大的功臣——师尚父(姜太公)

武王将东方濒海、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营丘(今山东临淄)封给太公,建立齐国。授予了齐国在东方极大的征伐之权,代表周王室镇抚东夷诸部。太公以其卓越才能,迅速安定齐国,成为周朝在东方最稳固的屏障。

对于自己最得力、最信任的弟弟周公旦,武王将商人旧势力盘踞、地理位置居天下之中的曲阜封给他,建立鲁国。鲁国不仅承担着镇抚强大的殷商遗民和东夷部落的重任,更被赋予了推行周礼、弘扬周文化的使命。周公因其需留在中央辅政,未能即刻就国,但其子伯禽代往,将鲁国建设成了推行周代礼乐的典范。

另一位重要辅臣召公奭,被分封于燕地(今北京附近),建立燕国。燕国地处北方边陲,肩负着防御北方戎狄部落、开拓北疆的重任,是周朝在北方的战略支柱。

此外,武王的其他弟弟也获得了重要封地:叔振铎封于(今山东定陶),叔武封于(今山东汶上北),等等。这些姬姓诸侯国,如同巨大的根系,从宗周(丰镐)和成周(洛邑)向外蔓延,牢牢抓住天下的土壤。

同时,还有对伐纣同盟者的酬谢。

对于那些在牧野之战中率领部族军队前来会师的各方诸侯首领,武王也确认或重新分封了他们的地位。如来自西方和江汉地区的庸、蜀、羌、髳、微、纑、彭、濮等部族首领,他们虽然可能未能获得像姬姓诸侯那样显赫的封号与广阔的土地,但其原有的势力范围和诸侯地位得到了周王室的正式承认,被纳入了以周天子为共主的新的天下秩序之中。

除了分封诸侯,武王还进行了一系列巩固统治的举措:他命召公释放被纣王囚禁的箕子,命毕公释放被关押的百姓,在贤人商容的闾巷设立标志以表彰其德行。他命南宫括散发鹿台的钱财和巨桥的粮食,赈济贫苦的民众,以示新朝的仁政。他还命人将象征九州王权的九鼎从朝歌迁出,准备安置于即将营建的洛邑,象征着政治重心的转移。

武王的分封,是一场宏大的政治布局。构建了一个以血缘和婚姻为纽带、等级森严的宗法网络。在这个体系中,周天子是天下共主,是“大宗”;诸侯相对于天子是“小宗”,但在其封国内又是“大宗”。层层分封,形成了“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统治结构。

这一制度,在当时有效地解决了如何统治远超自身直接控制能力的广阔疆域的问题。它将开拓与防御的责任分散到各个诸侯国,激发了他们的积极性;同时,通过宗法礼乐制度,维系了天子的权威和天下的文化认同。

然而,武王也敏锐地察觉到潜藏的危机。在召见九州之长后,他登上豳地的高处,遥望商的都城,竟至彻夜不眠。周公前来询问,武王意识到,天命并非一劳永逸,殷鉴不远,如何确保周朝的“天保”(上天保佑),是他无法安枕的根源。

正是这种深沉的忧患意识,促使他规划在“天下之中”的伊洛地区营建新的都城洛邑(成周),作为经营东方的中心,向天下表示不再用兵,渴望和平。

武王的分封诸侯,奠定了一个时代的基本格局。它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试图将整个天下笼罩于周室的秩序之下。这张网在初期有效地稳固了统治,开创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观念。虽然数百年后,这张网因诸侯坐大而逐渐崩坏,导致了春秋战国的纷争,但其所创立的宗法制度、礼乐文明以及“以德配天”的政治理念,却深深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影响了此后三千年的中国历史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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