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季历承业与诸侯归附
太伯与虞仲的身影,如同融入了江南烟雨般,彻底消失在周原的视野里。他们那场决绝的自我放逐,在周族内部留下了一道深沉而复杂的情感烙印——有悲痛,有惋惜,更有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这份压力,沉甸甸地落在了第三子季历的肩头。
季历的继位,并非伴随着惯常的权力喜悦,而是笼罩在两位兄长牺牲所营造的悲壮氛围之中。他手中接过的,不仅是古公亶父留下的权杖,更是一份必须实现的期许,一个必须由他和他的儿子姬昌去完成的、振兴周族的宏大天命。他不能,也绝不敢有负这份以骨肉离别换来的重托。
“公季”,这是史书对季历的尊称。这个称号本身,就预示着他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目光扫过宫室外那片日益繁荣的周原,心中澄明如镜。他深知,自己并非以长子的身份,而是以其子姬昌的“圣瑞”为契機,在两位贤兄的让渡下才得以继位。这种特殊的背景,决定了他的统治必须更加完美,更加无可指摘,方能平息任何潜在的微词,并证明父亲与兄长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
于是,公季执政的核心方略,可以概括为四个字:“笃行仁义”。这并非空洞的口号,而是他贯穿始终的行动准则。
他首先做的,是“遵循古公留下的原则”。古公亶父以仁德感化万民,迁岐建国,公季便将这份仁德之心,进一步制度化、日常化。他亲自巡视田野,关心农事,确保后稷、公刘传承下来的农耕之本,在周原这片土地上得到最精心的呵护。他减免赋税,休养生息,让民众的仓库里堆满粮食,口袋里有了余财。他审理案件,力求公正,不偏袒贵族,也不轻视平民,使得“积德行义”的家风,演化成了整个周邦的普遍风气。
在家族内部,他更是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和谐。他无比尊重两位远在荆蛮的兄长,时常派人打探他们的消息,将他们的子嗣(若有)视为己出。对于自己的儿子姬昌,他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却并非溺爱。他延请贤能的师傅,教导姬昌文韬武略、典章制度,更以自身的言行,向儿子示范何为“仁君”。他让姬昌亲眼看到,自己是怎样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怎样耐心地听取臣下的谏言,又是怎样宽厚地对待那些甚至曾对自己继位有过非议的族人。这种潜移默化的身教,远比任何训诫都更为深刻,它塑造了未来周文王的基本人格与政治品格。
公季的仁政,如同春风化雨,无声地滋润着周原,其影响开始向更广阔的地域扩散。周边那些大小小的方国、部落,长期以来苦于戎狄的侵扰或是内部纷争,他们听说了周地的富足与安宁,听说了公季的公正与仁厚,不由得心向往之。
起初,是一些零散的流民和小部落,扶老携幼前来归附。公季下令,来者不拒,妥善安置,分予田地,使其能安居乐业。这些人的口耳相传,成了周邦最好的宣传。
接着,一些更有分量的诸侯开始行动了。他们或许是被戎狄压迫得喘不过气,或许是在内部的权力斗争中处于劣势,又或许,仅仅是仰慕周邦的德政,希望找到一个强大的、可以信赖的依靠。他们带着贡品,率领着使团,跋山涉水来到周原,请求朝见公季。
每一次诸侯来访,公季都给予极高的礼遇。他从不以大国君主自居,傲慢待人。相反,他亲自出城迎接,设宴款待,与诸侯平等交谈,认真倾听他们的困难和诉求。对于受到戎狄侵扰的,他或派出军队协助防御,或赠予兵甲粮草;对于内部有纷争的,他则凭借其日益崇高的威望,居中调解,化干戈为玉帛。
有一个故事或许能说明公季的威望。当时有一个与周邦接壤的诸侯国,其君主年老昏聩,宠信奸佞,导致国内民怨沸腾,几个儿子为争夺继承权更是斗得你死我活。国内一位深受民众爱戴的老大夫,秘密来到周原,向公季陈述国情,痛哭流涕地请求公季出面干预,拯救该国百姓于水火。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而危险的请求。插手他国内政,极易被解读为侵略野心,引发周边诸侯的警惕和联合抵制。但公季考虑到该国民众的苦难,最终还是决定介入。他并没有派遣一兵一卒,而是亲自修书一封,派遣一位德高望重的使者,前往该国。
在信中,公季没有以训斥的口吻指责那个昏君,而是以兄弟邦国的身份,恳切地陈述利害,劝其以社稷百姓为重,远离小人,确立贤明的继承人。同时,他也分别给那几位争夺权位的公子去信,告诫他们兄弟阋墙的惨痛后果,希望他们能以周邦太伯、虞仲的“让德”为榜样。
这封信的力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或许是公季的仁德之名太盛,使得他的话语自带千钧重量;或许是该国局势已糜烂到无人能够收拾,公季的介入反而成了一个最好的台阶。最终,那位老君主在压力下幡然醒悟(或是被迫醒悟),驱逐了佞臣,并按照公季的建议,立了那位最为贤能、且得到民众支持的儿子为太子。一场内战危机,竟被公季以一纸书信消弭于无形。
此事传开,天下诸侯为之震动。他们看到,公季的“力”,并非体现在战车与斧钺之上,而是蕴含于其无与伦比的道德感召力与公正的威信之中。这种力量,比武力更令人心服。
于是,“诸侯归之”的盛况出现了。史书上这简短的四个字,背后是络绎不绝的使节车队,是堆满周邦府库的各方贡品,是地图上越来越多地标上表示臣服或结盟的印记。周邦不再仅仅是一个偏安西陲的强大方国,它正在成为一个精神上的中心,一个西方诸侯共同拥戴的“伯主”。
公季在位期间,周族的国力达到了自公刘迁豳以来的又一个高峰。土地更加辽阔,人口更加繁盛,军队更加强悍,但更重要的是,它赢得了一样千金难买的东西——人心。这种基于道德和信义的软实力,为其子姬昌(周文王)的“三分天下有其二”,以及其孙姬发(周武王)的伐纣兴周,积累了最宝贵的政治资本。
当公季最终闭上双眼,将这份蒸蒸日上的基业交到儿子姬昌手中时,他应是平静而欣慰的。他圆满地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他守住了父亲古公亶父的基业,光大了“积德行义”的门风,更以无可挑剔的仁政,赢得了诸侯的归心,为周族王业的最终实现,铺平了最关键的一段道路。他的一生,是对“承业”二字最完美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