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太伯与虞仲让贤奔吴
岐山脚下的周原,在古公亶父的治理下,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新气象。城郭宫室拔地而起,阡陌纵横,稼穑繁茂,昔日追随而来的豳地民众与四方归附之民,在此安居乐业,对古公的仁德称颂不已。然而,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古公亶父的内心深处,却藏着一个既甜蜜又沉重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周族的未来,也考验着他家族的血脉亲情。
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虞仲(又名仲雍),和小儿子季历。太伯与虞仲早已成年,他们继承了父亲敦厚勇武的品格,在族人中颇有威望,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尤其是太伯,作为嫡长子,按照当时的传统,继承君位是天经地义之事。他性格沉稳宽厚,有长者之风,族人无不敬服。
然而,命运的涟漪却从小弟季历的婚事开始荡漾。季历娶了一位来自殷商畿内望族的女子,名叫太任。太任以其端壹诚庄的德行闻名,她怀孕之后,“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以极其庄重严谨的态度进行胎教。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昌”。
姬昌的降生,伴随着诸多异于常人的征兆。据传说,有赤雀衔着丹书飞入周原,被视为天命的符瑞。更令人称奇的是,这婴儿面相非凡,目光如电,四乳丰隆。古公亶父抱着这个孙子,端详良久,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狂喜。他仿佛从这个婴孩的身上,看到了周族前所未有的辉煌未来。
一日,他抱着姬昌,忍不住对身边的近臣,或许也是对苍天,发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感叹:“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我们家族后世当有振兴大业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昌吧?)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它不仅仅是一个祖父对孙子的喜爱,更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领袖,对未来继承人的明确期许。然而,按照宗法制度,君位应由太伯传给其子,而非由季历再传其子姬昌。古公这句话,虽未明言,但其心意已昭然若揭:他希望君位能最终落到孙子姬昌的身上。
这微妙而沉重的信息,首先被心思敏锐的太伯和虞仲捕捉到了。兄弟二人私下里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仲雍,”太伯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父亲的话,你听到了吗?”
虞仲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听到了。父亲属意于昌,而昌是季历的儿子。”
一阵沉默。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按照正常传承,太伯继位,那么周族的未来,将由太伯的子孙延续,姬昌最多只能成为一位贤能的臣子。但父亲古公的愿景,显然是要绕过他们这一代,或者至少是他们兄弟的子孙,将振兴周族的重任,直接交到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姬昌肩上。
“父亲有兴周之志,”太伯望着远方岐山上缭绕的云雾,缓缓说道,“他看到了我们未能看到的未来。昌,或许就是那个能带领周族走向极致繁荣的人。我们作为儿子,岂能因为一己的权位,而阻碍父亲的大计,断绝周族的天命呢?”
虞仲看着兄长,眼中充满了敬重。他深知,放弃近在眼前的君位,需要何等巨大的勇气和无私的胸怀。“兄长之意是?”
太伯转过身,目光坚定:“父亲年事已高,他心中既有此念,必然日夜思虑,难以安寝。若我们兄弟二人占据着继承之位,便是父亲实现心愿的最大障碍。他仁爱我们,绝不会主动提出废长立幼,这会使他陷入不义之地,也会让季历和昌儿处境艰难,甚至引发族内的分裂。”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唯有我们离开,才能成全父亲的心愿,才能保全家族的和谐,才能让昌儿顺利承接天命。”
“离开?”虞仲虽然已有预感,但听到这个词,心头还是一震。离开意味着放弃这里的一切:尊贵的地位、熟悉的土地、拥戴的族人,以及年迈的父亲。
“是的,离开。”太伯的语气不容置疑,“远远地离开,到一个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也无法让我们再回来的地方。如此,父亲才能顺理成章地立季历为嗣,将来传位于昌。”
这个决定是如此决绝,充满了自我牺牲的悲壮色彩。虞仲看着兄长那坚毅而澄澈的眼神,心中所有的犹豫和私念都烟消云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弟愿追随兄长,同去同归!”
计划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进行。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们的父亲和弟弟季历。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消息走漏,古公亶父出于父爱和道义,必定会坚决阻止,而他们的让贤之举,也可能被误解为对父亲的不满,反而会弄巧成拙。
在一个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太伯和虞仲只带着少数几个绝对忠心的随从,悄然离开了周原。他们没有向南去相对文明的中原,而是向着当时被视为蛮荒瘴疠之地的东南方向,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跋涉。
他们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穿越了无数未知的部落和险阻的地形。最终,他们来到了长江下游的荆蛮之地(今江苏南部一带)。这里气候湿热,文化迥异,当地的土著“断发文身”,即剪短头发,在身上刺画花纹,以适应水乡生活和躲避蛟龙之害,这与周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观念截然不同。
为了彻底表明决心,断绝与周族继承制度的任何联系,也为了融入当地,生存下去,太伯和虞仲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他们“文身断发”。
当他们亲手剪去代表周人贵族身份的长发,当冰冷的针刺破皮肤,留下永久的蛮族纹样时,他们便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向北方故土宣告:太伯和虞仲,已经自绝于周族的宗法体系之外,他们不再是古公亶父的继承人,甚至不再是“文明”的周人。他们已成为蛮夷,再也没有资格,也没有可能回去继承君位了。
这个消息,最终通过各种途径,传回了周原。
可以想见,古公亶父得知此事后,内心是何等的翻江倒海!他既有对两个儿子远走他乡、自残身体的巨大心痛,更有对他们如此深刻理解自己心意、并做出如此巨大牺牲的无尽愧疚与感激。他明白,这是儿子们能给他的、最彻底、最无私的成全。
季历同样悲痛万分。他从未觊觎过君位,兄长的离去,让他背负了巨大的情感债务。他跪在父亲面前,泣不成声。而尚在幼年的姬昌,或许还不明白,他的命运,已经被两位伯父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彻底改写。
太伯和虞仲的离开,扫清了所有的政治障碍。古公亶父去世后,季历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君位,即“公季”。他秉承父亲的遗志,笃行仁义,诸侯归心,进一步壮大了周族。公季之后,其子姬昌即位,便是开创周朝八百年基业的周文王。
而在遥远的荆蛮之地,太伯与虞仲的故事,则开启了另一段传奇。他们的“断发文身”非但没有被当地土著排斥,反而因为他们带来的中原先进文化和技术(尤其是农耕和水利),以及他们自身所展现的德行与才能,赢得了当地民众的衷心拥戴。成千上万的荆蛮之人纷纷归附他们,自愿拥立太伯为首领,尊称他为“吴太伯”。他们在太湖流域建立了政权,这便是后来春秋时期强大的吴国的前身。
太伯去世后,因为没有子嗣,便由弟弟虞仲(仲雍)继位。仲雍之后,其子孙世代相传,统治着吴地。直到周武王灭商后,寻找太伯、仲雍的后代,找到了周章。此时周章已经是吴地的君长,武王便正式册封他为诸侯,吴国由此纳入了周朝的诸侯国体系。
太伯与虞仲的让贤奔吴,是一次惊天动地的自我放逐。它并非源于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而是源于对父亲心愿的深刻体察,对家族命运的至高负责,以及对潜在政治危机的主动消弭。他们用牺牲小我的“至德”,成全了周族王业的“大道”。他三次以天下相让(暗示其让位不止一次,包括离开和断发文身等决绝行为),其德行高尚到百姓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称赞他。这一让,不仅让出了一个强盛的周王朝,也让出了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吴国,成为中国历史上兄弟友悌、谦恭让贤的千古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