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古公亶父仁迁岐山
豳地的繁荣,历经公刘、庆节、皇仆、差弗、毁隃、公非、高圉、亚圉、公叔祖类九代君长的经营,已深深扎根。周族在这里建立了城邑,积蓄了财富,成为了西部一个不容小觑的势力。然而,历史的河流总会在平静处掀起波澜,将承载着命运的舟楫推向新的航道。这艘舟楫的新舵手,名叫古公亶父。
古公亶父是公叔祖类之子,他继位之时,周族在豳地已享有了长久的太平。他并未安于守成,而是“复修后稷、公刘之业”,以更大的热忱致力于农耕,并且“积德行义”,将道德的教化融入日常的治理之中。他待人宽厚,处事公正,不仅国都中的人衷心拥戴他,连周边部落的民众也对他敬佩有加。在他的治下,豳地仿佛成了乱世中的一片桃源,道不拾遗,夜不闭户。
然而,这片富足与安宁,也引来了贪婪的目光。北方彪悍的游牧部落薰育(即后来的匈奴等族的先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开始对豳地虎视眈眈。起初,他们只是小股的骚扰,试探着周族的反应。古公亶父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往往给予一些粮食布匹,打发他们离开。他以为,满足其贪欲,便可换取和平。
但贪婪的沟壑是无法填满的。薰育戎狄见周族退让,气焰愈发嚣张。终于有一天,他们的大队人马,骑着骏马,挥舞着弯刀,如同乌云一般压境,兵临豳地城下。这一次,他们不再满足于零星的财物,而是派来使者,提出了赤裸裸的勒索:索要大量的粮食、布帛、牲畜和珍宝。
消息传来,豳地群情激愤。多年来积累的财富,岂能轻易拱手让人?武士们摩拳擦掌,青壮年们纷纷拿起武器,聚集到古公的宫阙前,怒吼着请求出战。“主公!”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激动地说,“我们周族儿郎并非怯懦之辈!我们有坚固的城邑,有锋利的刀剑,更有保卫家园的决心!岂能任由这些化外野人欺凌?请主公下令,我们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宫殿下,“战!战!战!”的呼喊声震天动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古公亶父身上,等待他一声令下,便与来犯之敌血战到底。
古公亶父站在高处,望着台下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目光扫过那些紧握武器、青筋暴起的手臂。他沉默了许久,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深沉的悲悯与痛苦。终于,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诸位将士,诸位族人,你们的心情,我全然明白。保卫家园,血性所在,我古公亶父岂能不知?”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痛:“然而,请大家想一想。人民拥立君主,是为了让君主对他们有利,是为了得到庇护和安宁,而不是为了让他们去送死,去经历战火的摧残。”
他走下台阶,走入人群,目光恳切地看着众人:“戎狄之所以来攻打我们,是为了得到土地和人民。试问,人民在我的治下,与在他们的治下,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要吃饭,都要生活。”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如今,大家为了拥护我的缘故,要拿起武器去打仗。这意味著什么?这意味着要牺牲父亲的儿子,要牺牲儿子的父亲!用别人的骨肉至亲的性命,来换取我古公亶父的统治地位,来保卫我个人的权位和尊严……这样的事情,我实在不忍心去做啊!”
这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冲动的怒火,也像一道暖流,浸润了每个人的心田。他们看着自己的君主,为了不让自己流血牺牲,竟然愿意放弃世代经营的家园,放弃至高无上的权位!这是一种何等广阔的胸怀!
古公亶父做出了最终决定:“我不会与他们交战。他们要财物,我给他们。他们要土地和人民,我离开,把这里让给他们。”
这个决定,在部族中引起了更深的震撼。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而是无比的感动与忠诚。古公的仁德,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人的心紧紧吸附在一起。
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将豳地积累的大量财物留给了戎狄,然后,他只带着自己的私人眷属、亲近的部属和一小支愿意追随他的卫队,默默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豳城,向南出发。他没有强迫任何一个族人跟随,他留给他们的,是一个看似可以“安稳”生活在戎狄统治下的选择。
然而,当古公亶父一行人涉过冰冷的漆水、沮水,回头望去时,他们看到了中国历史上最为动人的一幕:豳地的人民“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於岐下”!整个豳地的百姓,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全都收拾起行装,扶助着老者,携抱着弱小,如同决堤的洪流,浩浩荡荡地追随着古公的背影而来。他们用脚投票,选择了仁德,选择了与这位不忍心让他们厮杀的君主同甘共苦,哪怕前路是未知的艰难险阻。
甚至,连周边其他邦国的人,听说古公亶父的仁德,也多有前来投奔。这支庞大的迁徙队伍,怀着共同的信念,在古公的带领下,翻越了崎岖的梁山,最终抵达了岐山之下那片平坦肥沃的周原。
站在周原之上,古公亶父望着追随他而来的、黑压压的民众,眼中含泪,心中却充满了力量。他知道,他失去了一片土地,却赢得了天下最宝贵的人心。他指著这片土地,对众人说:“这里,就是我们新的家园!”
这一次,不再是公刘时代那种筚路蓝缕的开拓,而是承载着巨大民意和明确规划的建国。古公亶父展现了他作为伟大政治家的另一面。他立即“贬戎狄之俗”,彻底革除游牧民族的影响。他亲自勘察规划,“营筑城郭室屋”,将民众分成不同的邑落居住,建立起一个结构清晰、功能完备的城邦国家。
更重要的是,他设立了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五种官职,建立起了一套初步的官僚行政体系,这是周族从部落联盟走向国家形态的关键一步。在他的治理下,周原迅速焕发出勃勃生机,田野被开垦,道路被修通,市集出现,礼制初兴。
而古公亶父的家族内部,也上演了感人至深的一幕。他的小儿子季历娶了贤惠的太任,生下了孙子姬昌,即有圣瑞的文王。古公亶父欣喜地说:“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长子太伯和次子虞仲体察到父亲想传位给季历以便将来能传于姬昌的心思,为了不让父亲背负“废长立幼”的恶名,两人相偕逃往遥远的荆蛮之地,将继承权主动让给了季历。这便是著名的“太伯让贤”,其根源,正是古公亶父所营造的仁德、谦让的家风。
古公亶父的“仁迁”,是一次战略性的退却,更是一次道德上的伟大胜利。他用不忍人之心,换来了万民景从;他用放弃土地的魄力,赢得了开创王朝的基石。他在周原所建立的政治制度和礼乐文明,为周朝的八百年天下,奠定了最坚实的根基。他被后世追尊为“太王”,实至名归。周王朝的王者之气,正是从这位仁慈而富有远见的古公亶父身上,开始真正凝聚和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