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不窋失官与戎狄流亡
后稷的荣光,如同他亲手培育出的饱满谷穗,沉甸甸地垂映在周族早期的记忆里。他不仅为部族赢得了“姬”姓的尊荣,更将农耕的神圣使命,化作一种不灭的信仰,深深植根于每一个族人的血脉之中。他的儿子不窋,便是在这丰饶与荣耀的荫庇下成长起来,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后稷”的官职,在夏王朝的体系中,继续掌管农业,教导万民。
不窋的早年,或许是他父亲事业的一个平稳延续。他恪尽职守,遵循着后稷传下的相地之宜、播种百谷之法,奔走于王畿之间的田野,督促生产,应对天时。在他的管理下,广阔的农田依旧呈现出秩序井然的景象,春种秋收,循环不息。周族作为农官世家的声誉,依然显赫。不窋心中所怀的,想必是光大门楣、不负先祖之志的信念。
然而,时代的洪流正在悄然转向。夏王朝的国运,走到了一个关键的拐点。太康失国,历经动荡,虽得中兴,但其政治肌体已开始显现出难以挽回的衰败之象。连续几代的君主,渐渐失去了先王们那种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德行。他们沉湎于享乐,疏于朝政,对关乎国本的基础生产,日益漠视。朝廷的风气变得浮华而短视,实干与贡献不再是被推崇的美德,谄媚与钻营反而大行其道。
不窋身处其中,感受最为真切。他呈报农时的奏疏,被搁置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难得御览;他请求增修水利的提议,在户部官员关于耗费巨大的推诿声中,不了了之。更让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朝廷上下开始弥漫起一种对农业的轻视。一些得宠的近臣甚至公然议论,认为督促耕种是琐碎卑贱之事,与王朝的“威仪”不相匹配。他们热衷于举办盛大的祭祀与狩猎,以此彰显权力与财富,却忘记了那支撑这一切的,正是来自土地的五谷丰登。
终于,那最坏的消息,如同严冬的寒风,猝然而至。一道来自夏廷的诏令,以“节省冗费,革新吏治”为名,宣布废弃农官之制。这意味着,自后稷以来,由周族世代承袭、被视为家族荣耀与使命的“后稷”之职,被一朝罢黜。不窋,这位兢兢业业的农官,瞬间成了前朝旧臣,一个无用的“冗员”。
这不仅仅是一纸免职文书,它是对周族数代人心血的否定,是对他们信仰核心的悍然一击。不窋手捧那卷冰冷的诏书,仿佛能听到先祖后稷在田野间的叹息。他感到的不仅是个人地位的失落,更是一种深切的悲愤与忧虑。他深知,废弃农官,意味着朝廷放弃了最根本的民生责任,放弃了与土地、与百姓的血肉联系。这绝非“革新”,而是自毁长城的愚行,是王朝倾覆的先兆。
朝堂之上,已无他的立锥之地。昔日的同僚,或投来怜悯的目光,或避之唯恐不及,更有甚者,或许还将他们这些“过时”的农官视为笑柄。不窋面临着痛苦的抉择。是留在日渐腐朽的夏都,屈身事奉这个背弃了先祖之道的王朝,以换取家族一时的苟安?还是坚守那份源自后稷的、对土地和农耕的忠诚,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
不窋的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农人的倔强与土地的诚信。他无法背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信仰。与其在污浊的泥潭中挣扎,玷污先祖的英名,不如洁身自好,远走他乡,为周族保存那簇神圣的火种。一个悲壮而决绝的计划,在他心中形成:离开中原,举族迁徙。
目的地,是西北方那片被中原视为化外之地的戎狄之域。那里没有繁华的城郭,没有便利的礼乐,只有广袤而陌生的土地,以及风俗迥异、勇猛彪悍的游牧部落。对习惯了农耕定居的周族而言,这无疑是一次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旅程。但那里,或许也是夏王朝衰败政治触角难以伸及的、可以求得一线生机的地方。
迁徙的命令在族中颁布,必然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与恐慌。放弃世代居住的家园,离开相对文明的中原,投身于蛮荒之地,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可以想见,族中必有反对与哀泣之声。但不窋以其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坚定的信念,说服了众人。他描绘的,不是一个逃亡的悲惨故事,而是一个为守护信仰而进行的、充满希望的远征。他告诉族人,他们带走的,不是落魄,而是后稷传下的最宝贵的财富——种子、农具和知识。只要这些还在,周族就能在任何一片土地上重新扎根,焕发生机。
于是,一场史诗般的大迁徙开始了。不窋率领着他的族人,扶老携幼,装载着他们赖以生存的种子、农具和简册,默默地离开了中原。他们的车队离开官道,驶入荒原,背影决绝而苍凉。回头望去,夏都的轮廓在尘土中渐渐模糊,那不仅是地理上的告别,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旅途的艰辛超乎想象。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险峻的山路考验着车马的耐力,变幻莫测的天气随时可能带来灾难。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时刻警惕来自沿途部落的袭击。周族人手持简陋的武器,既要保护妇孺,又要守护他们视若性命的谷种。每一次遭遇,都可能是一场生死考验。不窋作为首领,必须展现出无比的坚韧与智慧,他既要规划路线,寻找水源,又要与遇到的部落进行交涉,时而以物易物,时而不得不以武力和决心捍卫族人的安全。
他们渡过了湍急的河流,翻越了连绵的山岭,脚下的土地从中原的沃野,逐渐变为贫瘠的黄土丘壑,最后进入了一片水草丰茂却人烟稀少的区域。这里,就是戎狄的世界。天苍野茫,风俗大异,语言不通。戎狄部落逐水草而居,以畜牧狩猎为生,对这群突然闯入、执着于“刨土种地”的外来者,充满了好奇与戒备。
不窋明白,武力无法在这里长久立足。他选择策略:怀柔与融合。 他让族人用带来的陶器、布匹与戎狄交换牲畜和毛皮,以此建立初步的联系。他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一片河谷地带驻扎下来,那里有可供开垦的土地,也有饮水的保障。他并未强行推广农耕,而是首先让族人建立起防御性的聚落,开始尝试着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播下来自故乡的第一批种子。
这个过程必然充满挫折。中原的种植方法未必完全适应西北的水土,他们需要重新“相地之宜”,摸索新的规律。气候的差异,病虫害的不同,都可能导致最初的失败。但不窋和他的族人没有气馁。他们凭借着刻在基因里的农耕智慧,一次次试验,一次次调整。当第一片绿油油的禾苗在戎狄之地顽强地生长起来,当第一个收获的季节,他们打下的粮食让戎狄邻居感到震惊时,周族,才算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不窋失官,表面上看,是周族命运的一次巨大挫折,从官宦世家沦为流亡部族。然而,深究其里,这却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淬炼与拯救。正是这次被迫的流亡,使得周族得以从那个正在腐烂的夏王朝体系中剥离出来,避免了与之同归于尽的命运。在戎狄的艰苦环境中,他们不仅保存了农耕文明的精髓,更磨砺出了更加坚韧不拔、更能适应挑战的民族性格。
不窋,这位在史书中记载寥寥的过渡性人物,实则承担了周族历史上最沉重的使命之一。他失去了官职,却为家族守住了魂;他离开了文明的中心,却为周族开辟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他在戎狄之间的坚守,如同在寒风中守护着一粒珍贵的火种。这粒火种,将在他的子孙公刘、古公亶父手中,愈燃愈旺,最终照亮一条通往岐山之下、通往未来王朝的康庄大道。周族的崛起史诗,其最悲壮而坚韧的篇章,正是由不窋的这次失官与流亡,默默写就的。